不曉得何時開始，我們習慣將最初樣子遮掩，卻忘記最初呱呱墜地，亦是這樣子。
只是當再次褪下偽裝、防衛、自尊，所有「社會化」模樣，只剩下一絲不掛，暴露最底層的脆弱、無助、私密，會是羞愧還是光明正大？
好在，有到宅沐浴服務職人接住這些不為外人道的隱私，用「生而為人」的同理心，仔細對待身體界線，呵護普世人類都應該擁有的「尊重」。
阿公躺臥床上好幾年了，人生下半輩子想被怎麼對待？他也說不出口。來自內心底深沉的渴望，或許，只是想舒服泡個澡。
一件、一件褪去阿公的汗衫和尿布，只裹著浴巾。等待著冷熱水管從畢嘉士基金會行動沐浴車牽進家門，接上行動浴缸和蓮蓬頭，認真在邊角鋪墊防撞護條，把被褪下的安全感，慢慢追加回來。
準備起來洗澡喔！阿公免驚喔！腳不要出力喔，來翻身，一、二、三。溫柔安撫，也是追加的安全感。
「說實在話，躺在浴缸，只能眼睜睜盯著天花板，衣服全部脫了，連最後一點遮掩都沒了，一絲不掛，激發源自於心底深層的敏感、彆扭、尷尬、不安全感。」
起初阿公情緒起伏蠻大，下意識的反抗掙扎，是人之常情。所以護理師璂純、照服員美蘭一步、一步耐心地說，沖水囉、抹沐浴乳囉，他們理解，服務人員的順手不等於阿公的習慣。
水聲嘩啦嘩啦，操作員阿賢用水溫計量測水溫，俐落綁上護腰、頭巾，到宅沐浴服務職人需要施力，支撐住阿公所有的不安。
阿公，躺過來一點！借我抱一下喔！這熱水溫度可以嗎？手掌打開喔，我們抹雪文（sap-bn）喔，換另外這邊抹泡泡喔，腹肚（pak-to）也抹一點！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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◎《雪文》sap-bn：台語，肥皂。
◎《腹肚》pak-to：台語，肚子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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經過磨合、熟悉，久而久之，身體會記憶感覺。到宅沐浴服務職人隔周來訪，阿公甚至會想在水裡稍微搓洗自己的身體。
璂純托住阿公的頭頸，輕柔用指腹搓揉頭皮，從 A 點、B 點推進到 C 點，運用複雜且細膩的指法，再搓揉清洗耳後污垢，沐浴指法按照標準技術流程，還不能拉扯到頭髮。她輕巧地為阿公擦臉，嘴裡唸唸有詞，眼角、人中、上眼皮、下眼皮、眉毛，藏著許多小細節，從不同角度清潔。
阿賢、美蘭和璂純深深感同身受，即便臥床者，神智意識不一定清楚，面對沐浴赤裸隱私，難免不自覺放大敏感，不允許空氣中瀰漫任何一絲猶豫、游移不定，否則無法交付自己。專業到宅沐浴服務職人具備照顧服務基礎，再前往全臺灣最早推廣在宅沐浴的「中華聖母基金會」培訓，由日本師資傳授經驗。
所有的支撐、沐浴清潔、移位姿勢、口令動作必須一氣呵成。精確傳遞口令，到宅沐浴服務職人時刻惦記在心裡的是安全，尤其承接一個人毫無保留託付的重量，關於私密、自我、尊嚴的重量，只要有一個人鬆開手，讓力道失衡，就會形成傷害。
因此團隊成員養成一個工作習慣，在移動、翻身、沐浴沖澡的每個動作，都習慣凝視臥床者的雙眼，無聲的眼神交流，牽動細微表情變化，只要任何不舒服、不妥當，眼神一定看得出感覺，給足專業安撫、調整力道，還不時關心水溫舒服嗎？
團隊中阿賢是沉穩溫柔的後盾，而美蘭和璂純的安撫，更拉近信任距離。用老人家親近的閩南語，陪阿公閒聊，化解安靜的尷尬，拍拍他的胸口，反覆說著放輕鬆、不要緊張。當然如果阿公推開服務人員的手，就等待情緒緩和一點，再另想他法，畢竟最袒露的信任，必須用時間慢慢同理。
這是從日本長壽國遠道而來的在宅沐浴經驗，讓阿賢、美蘭和璂純，看見了到宅沐浴這行的細膩，翻身、洗頭，甚至跪姿服務，盡顯以人為本、將心比心的尊重。
洗沐到人性最私密處，阿賢熟練地攤開大浴巾，隔絕臥床者的視線，給予阿公一點隱私空間，保護了任何人心底渴望的尊重。
一場沐浴後，服務人員滿身大汗，但因為擔心長輩泡了溫水澡，全身毛細孔擴張，冷熱溫差會讓阿公受涼感冒，堅持不開冷氣、電風扇。最後，幫阿公蓋上一條厚毛巾，協助他穿上衣物，這時，躺在床上的阿公，發出舒服的小鼾聲，可以好好睡一覺了。
阿賢低聲自言自語，「對呀，泡澡會感覺舒服！」
舒服向來很抽象，但不可否認，從古羅馬浴場，到日本澡堂、溫泉湯屋，多少人生在浴場天堂被洗滌治癒。到宅沐浴服務職人把浴場搬到家裡，在浴缸裡泡沐，每寸肌膚感受水的阻力和溫度，蜷曲彎著膝蓋，回到最初在母體子宮羊水裡，那樣安穩、赤裸卻心安理得。
常常，阿公在沐浴盆裡，就靜靜沉睡去，到宅沐浴服務職人聽見微微鼾聲，洗沐動作會更輕柔，是他們最溫柔的體貼。
阿賢對「人性尊嚴」這幾字感受更深刻。他親眼見過、親自服務過長期臥床的植物人沐浴，一個個被推進去浴室，洗洗刷刷、抹一抹，很快的下一位。難以想像的洗澡沐浴感覺，他想了很久，用「只是個儀式」來形容。
所以，當阿賢接觸到宅沐浴車。他非常篤定想成為到宅沐浴服務職人：開著車，去幫助需要的人洗澡。靠那股衝勁，做到現在。
或許是碰觸過毫無尊嚴可言的人性底線，不只阿賢一再說，畢嘉士基金會也認同生活品質應該有尊嚴。到宅沐浴服務職人真的很努力在照顧尊嚴，當然也面對許多長輩離開、不再需要沐浴，但最後都只想再問一句：可曾經感受過舒服、溫暖、溫度？
會像一般工作，斤斤計較薪水和體力付出能成正比嗎？美蘭用一段話來回答，她記得有一位阿嬤曾說，家人體力有限，真的沒辦打理得很體面，已經 52 天沒洗澡，真的真的很謝謝到宅沐浴服務職人，萬分感謝！那句萬分感謝，讓美蘭哽咽、紅了眼眶泛淚，感覺心裡充滿愛。
「想要品質，就得慢慢來。」按部就班完成沐浴，讓洗澡的人們感覺舒服最重要。沐浴乳的香氛還留在空氣裡，畢嘉士基金會的到宅沐浴車還在屏北 15 個鄉鎮奔波，最遠到霧台原鄉。
無論奔波多累，到宅沐浴服務職人的共識是，讓個案舒服，好好睡上一覺，守護他們生活品質的尊嚴。
「我相信當他們泡澡，會感覺沐浴是有溫度的，而那不只是水溫而已。」這是身為一位到宅沐浴服務職人，直視人性最深處的脆弱後，予以最大的溫柔相待。
為他穿回自尊，生為人類的溫柔體貼。
※ 原文刊載於《Amazing Pingtung》2024 年冬季號「到宅沐浴服務─當成為直視人性赤裸的人 沐浴服務團隊換位思考的尊嚴」
